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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是选取了某一时代的横断面,用俯视视角来展示宏大的时代背景下,个人如蝼蚁般的命运;《独立时代》和《麻将》则选取典型的社会样本人物,用仰视的视角,把人的个性和言行夸张放大,看他们如何在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里竞逐厮杀;而《一一》则是真正的平视视角,把自己和电影中的人物放在了同一个水平面上,我们只能看见世界的一半,如果专注于眼前,就忽略了背后,而一旦转过身,却又让眼前所见,平白的溜走。

《一一》在展示当代社会的横断面的同时,又存在一条时间的纵轴线,从出生到死亡,从婚礼到葬礼,每个年龄层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,每个人几乎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。从婴儿,儿童,少年,到青年,中年,老年,再回到婴儿,人生就是这么不断的轮回着。

杨德昌说:“《一一》(a one and a two),就是开始,在英文里,如果大家要一起唱歌,就会数着节拍说‘a one and a two’……”而我觉得这个片名更暗合了《道德经》中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。两个“一”字相连,就是从“一”开始又回归到“一”。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万物归三,三归二,二归一。”同样是一个循环。另外,“一一”也有把故事一一道来的意思。比起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隐忍之下的波涛汹涌,《独立时代》和《麻将》的言传身教,恣意张扬,《一一》是平静温和的,而正是这平静温和,有着最沉静的力量,这力量能够让人窒息,也能够融化最冷的寒冰,直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
杨德昌说“越是简单的事物其实越是复杂”。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《一一》里面讲述的,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,会碰到的这样那样的问题,我们装装糊涂,或者真的糊涂,这些问题不去深究,也就过去了。毕竟这些问题不影响我们糊涂的活着,一旦深究了反而会痛苦。人的本能是会趋利避害的,总是那么清醒的思考,谁能活得下去呢?那些问题归到底不是个人问题,而是社会问题,是民族问题,是生存问题,是人性问题,是终极关怀,谁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。而谁都这样的活着,不然呢?难道不问就不能活吗?杨德昌把问题一一指给我们看,他同样没有答案,但这些问题,即使永远不会有答案,也终要有人去探究,即使那过程漫长而痛苦,又一无所得,这是人类进化的本源。

杨德昌说,“结婚、出生、衰老、死亡是人生必经的过程,片中人物很多,代表的就是人际交织的网路,各有各的生命历程。”我们先来看一下整部电影的人物结构:


人物关系图

如图所示,以敏敏为中心,上述到上一代的婆婆,然后平辈的丈夫简南俊,弟弟阿弟,下一辈的儿女婷婷和洋洋,这个家庭是影片的中心,然后由这个家庭延伸出去,每个人的人际网络,多少少少都有涉猎,最后肯能就延伸到你,再延伸到我。这个家庭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平凡,和千千万万的中产阶级家庭没有什么不同,杨德昌把一些典型的事件,把整个社会浓缩到了这个家庭身上,从一个家庭的际遇梳理社会问题,不是吗,我们所能了解和掌握的事情,我们的见识,脱离不了自己身边这个小世界,对每个人来说,大社会是一个遥远的事情,身边的柴米油盐才是活着。杨德昌观照着每个人。

敏敏在之前上山住了两个礼拜,接受法师教导,却并没有悟出什么道理来,反倒是在跟昏迷的婆婆讲述自己每天生活时,突然明白了自己都在过着重复的生活,一点意义也没有。但是她并不是开悟了,而是无法面对生活的真相崩溃了。NJ无法认同公司里同事不遵守商业道德,一切唯利是图的做法,但是他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,坚持原则就意味着自己的利益受损失,更肯能失业,破产。这个社会很奇怪的一个现象就是,作恶,或者不作为所付出的代价很小,但是,要做一个好人,一辈子做一个好人,成本却太大了。

而下一代又如何呢?孩子本身对长大并无概念,是成人社会逼迫孩子长大。洋洋不断遭受女孩子欺负,妈妈不管不顾;带了气球去学校,被风纪委员(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,看到气球想到的首先是保险套而不是气球……)认为是保险套,报告了教导主任;教导主任当众搜了洋洋的身,只搜出了气球,他做错了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,因为面对这些小孩子,他有自己的威仪。成人总是用自己的处事原则去看待孩子的言行,以自己的世故去理解孩子的话,以为孩子也会话里藏话,也把那套都市丛林的行为规范运用得纯熟,已经忘了孩子的表达和要求都很简单,说了什么,就是什么,而没有其他的意思。(比如孩子说这些东西真重,只是单纯的感慨自己拿不动,而不是嫌弃你拿他家的东西拿得太多了。)渐渐的,这样的鸡同鸭讲习惯了之后,孩子到是真的明白了成人世界的行为规范,被迫着长大了。言传身教比任何刻板的学校教育更有效,因为人无时无刻不在接受这样的教育。所以影片最后,洋洋会感慨,“我今年七岁,但我觉得我也老了。”这就是成长的秘密和阵痛。

上一代的婆婆,影片里几乎没有台词,是的,世事都看透后,反而无话可说了。“杨德昌在接受《世界报》影评家佛赫东专访时解释说,《一一》是每部中文字典第一页第一个字,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这个关系不仅是言语的相互沟通,更重要的是情感的交流。他强调:'我坚持每一生命个体的重要性'。语言不是沟通的唯一途径,有时候反而是沟通的障碍,因为太多时候我们都言不由衷,词不达意。

“杨德昌在《一一》的导演笔记中说过,希望观众看这出戏的感觉犹如与朋友相聚一般,倘若只把它当作‘一个电影导演拍的制作’来看待,便是这部作品的失败。”他用了很多手段和技巧,把观众拉进去。比如《一一》中声音也是有景深和层次的,阿弟的情妇云云来婚礼闹场时,被敏敏拉到了画面外劝解。我们看不见他们,但是仍听的见他们说话的声音,只是声音收小了一些,杨德昌选择这样处理,而不是场景转换了,其他场景的声音就听不见了,这样就把影片的空间无形中拉大了,我们知道那些看不见的事同样在发生,我们也是这些人物的背景音,而不是看不见了,那些事情就不存在了,就不必烦恼了。大量全景,远景的运用,也有把电影空间扩展的作用。而且这样拍人物,少用特写,除了凸显人物所处的环境外,还有一个功用,就是能够帮演员藏拙。杨德昌的片子总是人物众多,有些演员并非专业演员,但是看上去,每一个演员的表演都不突兀,都恰好的溶在了影片中,包括那些小孩子,画面中的人或景物多了,观众便不会把注意力都放在单一一个演员的表演上,去考究他演的究竟像不像,所以说能够帮演员藏拙。杨德昌的电影里没有小角色,戏份再少,也有他不可或缺的作用。

杨德昌是台湾人,而台湾,同样是他电影里面所有故事的所在地,讽刺的是,在台湾,他的电影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,《麻将》上映四天下线,《一一》虽然是他本人不愿在台湾上映,但更可看出他对台湾的电影环境是多么的失望。他去世后,“作为金马奖新任主席,焦雄屏在为杨德昌奔走,她呼吁在金马奖上设立一个向杨德昌致敬的环节:‘杨德昌的去世是世界性的损失,我觉得台湾电影界至少应该为他做点事,至少是致敬,而评论他,不劳我们,全世界已然有了评价。’焦雄屏也呼吁更高级别的部门给杨德昌颁发奖章,然而没人理会。‘台湾传统电影界没有足够地认识到他的价值,在台湾公映的电影,很少有他的作品,也没有得到那么大的观众回响,评论界也常常褒贬不一。’”

真正为普罗大众而做的作品,却并不为大众所接受,大众更需要廉价的娱乐和八卦,是的,人生本就充满着各种痛苦,自己明白就够了,怎么能够逼迫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再去直面这些痛苦呢?生活总是悲欣交集,我们需要那一点点小快乐,去冲淡恒久不散的悲哀。一旦我们明白了一点道理,便会多一丝白发,离老去更近一些。

(注释:文章中引用杨德昌的话来源于各媒体公开报道,是否是原话笔者没有经过核实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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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志

曾志

16篇文章 8年前更新

碎语浅言,与电影有关或无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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